先转载一个知乎上评价崔浩的回答:
说崔浩,可以从 谋事 和 谋人 两个方面入手。 我们先来说“谋事”。 崔浩大概是继王猛以后,北朝最有名的谋略家了——请注意,是谋略家,不是谋士。在中国的历史中,谋士从来都不少,但能称得上是谋略家的,却不多。 崔浩虽然没有王猛那么有名,可两人的行为事迹却多有相似之处。类似于苻坚与王猛,北魏太武帝拓拔焘也是在崔浩的辅佐下,统一了中国北方。 很多策略类游戏,都把谋士的“能力”具化为了“智力”,以智力的高低来决定一个谋士谋略水平的高低,这很容易就会给人一种错觉:原来,所谓的谋士都是聪明人。而聪不聪明这种事,又是靠天生爸妈给的,所以,自己端不了这个碗,纯属老天爷不赏饭吃。但事实并非如此。 所谓谋略,说白了就是给领导提建议。而一个可以被领导接受的好建议,不会只包括“智力”上的内容,它更是多方面综合考虑的结果——在这其中,个人所能发挥的主动空间就相当大了。 再究其本质,提建议这种事,无非是为了解决两个问题: 首先,能否针对某一件事,进行准确的预测。 其次,能否针对当前的局面,给出一个有效的解决方案。 这两点看上去简单,但在套入具体的问题以后就会变得相当复杂,并进而给提议者带来很大考验: 既需要提建议者对问题的思考有足够的高度和深度; 又需要提议者能够理顺问题各个变量之间的关系。 所以,不妨来看看崔浩是怎么做的。 ·首先,是思考问题的高度。 神瑞二年(公元415年),北魏首都——平城一带遭遇灾年,几乎颗粒未收,平城的粮食供给一下子变成了大问题。有鉴于此,有人向北魏明元帝拓跋嗣提议:不如趁此机会迁都邺城。 这里得先介绍一下背景知识: 北魏当时占据的领土,是如今的华北一带,但其都城平城,却偏于国土的西北部。 由于城内的官员和军队都属于非农业劳动人口,因此周边需要大量的农地来做支撑,但平城位于黄土高原上,周围山地纵横,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。 随着城市规模不断扩大,加之军队人数不断增加,平城的粮食供给问题始终是帝国行政的重中之重。 至于邺城,则位于华北腹地,周围的土地平坦肥沃。如今有人提出迁都邺城,似乎正好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平城粮食供给紧张的麻烦。 平城与邺城位置示意图,请点击放大(图片来源于网络) 但崔浩却看到了另外的问题。 / 第一,是统治的问题。 北魏以异族入主中原,当时还没有进行汉化改革,与统治区域内的人口其实就是一种“殖民”关系——在这种情况下,维持军事高压是必要的。 可一旦迁入邺城,拓跋氏人口稀少的缺点就会完全暴露于汉人的目光之下,被汉人探知虚实。如此,维持统治的难度和成本就将成倍增加。 这其实是任何一个异族在统治汉地时都必须面对的问题。说到底,胡人少而汉人众,汉人一旦开始大范围的反抗,有限的胡人军队就很难平叛。 几十年前,苻坚的失败就是如此。 当时,苻坚将大量的氐族人分派各地,但在淝水之战失败后,由于分派到全国各地的氐人人数太少,他们根本就没有办法维持当地的有效统治。 因此,异族统治汉地最好的办法,就是维持引而不发的军事高压——这是崔浩提出的第一条理由。 / 第二,是军事方面的考虑。 即便要防备汉人的反叛,北魏真正的军事威胁也不在于此,而在于北方的柔然和西方的夏国。北魏如果迁都邺城,使首都离边界太远,那么鉴于当时的信息传播速度,将很难对突如其来的敌情作出快速反应。 而且,大军如果到时候从邺城出发奔赴边界,还需要越过太行山,这不仅平白无故的增加了补给,还会给国家造成不小的负担。 因此,把首都留在离边界不远的平城,是基于双重的军事考虑,既能威慑国内的反叛势力,又能对柔然的入侵作出快速反映。 让我们再看一遍示意图(图片来源于网络) 迁都邺城,虽然从表面上看解决了饥荒的问题,但一旦真的迁都,却会暴露出更大的问题。不能为了解决小问题,而制造更大的问题,这就是崔浩的逻辑。 那饥荒的问题又要怎么办呢? 对此崔浩也提出了解决办法:头痛医头脚痛医脚,让穷人自己到内地去就行了。既然那里粮食多,那么国家完全可以在那里放赈救灾。 最终,拓跋嗣采纳了这个办法。 在这里,拓跋嗣要面对的,是一个两难的选择;而崔浩给他提供的,则是最终做出选择的理由。这个理由,其他人不是因为智力不足而想不出来,只是因为考虑不周所以料想不到。其他人只看到了迁都能解决饥荒的问题,却没有看到迁都之后会出现更大的问题。 说到底,这还是思考问题时,高度的差别。 什么是思考的高度?就是你在面对一个问题时,应当尽量从更为全局的角度来考虑,而不仅仅是针对于解决眼前的当务之急——越是重大的事,越应该如此。 如果仅仅是从解决饥荒的角度来考虑问题,那么迁都未尝不是一个选择;但如果从整个国家的军事战略来论,迁都的后续影响就可能会大到无法估计。 如果一个政策从眼前的角度来考虑是正确的,但长远考虑之后却可能会是另一种结果,那么,就一定要从长期和短期两个维度同时进行考虑——并不是说长远的就一定比眼前的重要,而是说不能过分地偏重其中任一。 不过一般来说,越是重大的决定,就越要考虑全局性、长远性的影响。因为现状的存在,可能支撑的是整个结构的稳定。贸然因为短期的小问题就改变大变量,很容易会导致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变化。 这种变化,很多时候都是得不偿失的。 能在短期影响的背后,看到重大变量的长期作用,这就是思考问题的高度。 ·然后,再来看崔浩思考问题的深度。 刘裕北伐后秦时,拓跋嗣曾问过崔浩:刘裕真的能攻灭后秦吗? 崔浩回复得很肯定,能。 但领导要听的当然不是你的结论,而是你得出这个结论的分析过程。对此,崔浩给出了如下理由: 首先,后秦内部有问题,而如今正是问题爆发的时间点。刘裕此时征伐,正得其时。 第二,刘裕不是一般的将领,他军事能力强大,多年以来战果卓著,所以必然能把握住这次机会。 拓跋嗣于是又继续问,那我们能不能趁着刘裕在关中,后方空虚,南下去攻打寿春一带呢? 这次崔浩给出了否定的回答,不能。 理由也是两条: 第一,如今西有夏国,北有柔然,这种情况下,陛下您是不能轻率大军出征的。 第二,如果您不能亲征,那就只能派遣将领领军了,可如今放眼朝中,诸将没有一个能当得起统兵之任。” 拓跋嗣很不死心,这好歹也是个机会哎,难道就这么算了?崔浩又说,也不是,我们还有机会: 刘裕如果占据了关中,有如此功绩,必然会回国篡位,不可能在关中常驻。 同时,关中的风俗与南方不同,晋军驻扎于此,时间长了容易生发内乱。 到时候刘裕被国内事务牵绊,无法前来,关中必然为我国所有。 这番推断,基本上与后来的历史发展相吻合。而在这段对答中,崔浩充分展示了什么叫做思维能力的深度。 刘裕北伐后秦,于北魏而言,可能会是一个机会,但要如何才能把握住这个机会,不同的人却有不同的看法。 最简单的看法,当然是抓住机会就上了,这也正是拓跋嗣问询崔浩的出发点:咱们趁着刘裕的主力在关中,去攻击后方,也许能捞到点好处? 但崔浩的看法却要更深一层:环境实力所限,捞不了。不过,眼前的好处虽然捞不了,再远一点却有一个更好的机会,那就是等刘裕走了以后。 在崔浩看来,能抓住的机会才叫机会,抓不住的,就算前景看上去再美也没有用。 这样的思维方式,很像我们小时候听过的一段鸡汤:如果某地发现了黄金,那你该去干什么?去淘金吗?当然不是。 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大街小巷,等你去到那里,在那种激烈竞争的环境下,只怕能不能挣得到钱都得打一个很大的问号。 更好的办法,应该是贩卖淘金工具或者去那里做餐饮。既然需求暴涨,那么在供给侧赚钱就是很容易的。相比于直接去淘金,后面的做法才更容易让你抓得住机会。 这才是崔浩的思维方式,在他看来,所有人都能看得见的机会,就不是机会了。所谓机会,应当是在一个变量突然发生变化以后,自己可能会处到一个更为有利的位置上。 其中的关键在于:当变量出现变化时,如何让它变得对自己有利。 虽然很多人都想抓住这个变化来改善自己的境遇,但如果仅仅是只着眼于眼前的变化,不思考背后变化的逻辑,那么很容易就会让自己变成别人的机会。 比如比特币大涨,所以你也去追吗? 以在下所见所知,炒币赚到钱的人微乎其微,反倒是买矿机的赚得盆满钵满。当然,还有更高级的,比如发币的,以及开交易所的。 人家做的事,要更高阶。 ·最后,再来看什么是理顺问题各个变量之间的关系。 如前所述,在很多问题上,远期目标和短期目标经常是不一致的。所以在此时,应该如何确定它们的优先级呢? 拓拔焘在位时,朝廷因为作战方略曾经有过争论,简言之,就是应该先南后北,还是先北后南? 请继续看地图(图片来源于网络) 当时北魏朝廷面对的两难抉择是:如果攻打北方的敌人,如西凉、夏、柔然,那么难度要更大一些。而且这些地方土地相对贫瘠,国家在投入巨大的财力人力以后,即便攻下了,结果可能也是得不偿失。 攻打南方的东晋(刘宋),则获利要大一点,而且可能难度相对较小,毕竟南方自从刘裕死了以后,就没有什么名将了。 因此,绝大多数朝臣从成本收益的角度出发,都支持先南后北。 但崔浩却反之,认为应该先北后南。 崔浩并不是认为成本收益原则有什么不对,而是认为,这是一个先后次序的问题:只有先把北方的威胁消除了,才可能南下。 在崔浩看来,当时的局面是,南方固然富裕,但进取心却不强,不会对北魏造成多大的军事压力。相反,倒是周围的夏、柔然等国,动辄就对北魏疆土进行侵扰,已经极大地牵制了北魏南下的精力。 因此,崔浩才会建议先北后南。虽然攻打北方的敌人收益小、成本大,但这却是眼前的症结所在。只有把这些敌人消灭了,国家才能从容南下,不会处处受制于敌人。 很多时候,人其实都是这样难以决断的,因为在决策时要面对的变量实在太多,难以权衡其中的轻重差别。 比如,很多人在毕业时都会纠结,是找工作还是考研?两者各有各的好,又各有各的不好。 绝大多数人是怎么决断的呢?看情况。如果考上了研究生就去上,考不上就去找工作。 但成熟的思维模式不是这样的,应该是以你所要从事的行业,来看学历重要还是入行时间重要。 如果准备去做房地产销售,那么学历的含金量就可以相对低一点,早些入行才可能受益更大。如果准备做律师,那么名校的毕业证就是更有用的通行证,三流院校的本科学历很可能只会让你连律所的工作都难找。 很多人在考虑问题时,都会不自觉的代入成本收益原则,这个原则本身并没有错,但却不能这么随时随地随心所欲的用,而是应该结合时长: 先确定长远的目标,然后再来看短期的成本收益。 如果对长期和短期来说,收益都是大于成本的,比如运动和读书,那么就应该毫不犹豫的选择。 如果于长期有益而对短期无益,那么一般也应该考虑选择。 当然,也会存在特殊情况:对长期有益,在短期内却特别有害。可即便是这种情况,个人的看法也还是应该谨慎选择,而非规避。 这就是分析各个纠缠变量,理顺它们之间关系的办法。 而综上这些,就是崔浩作为高明的谋士,所展现出来的智慧。 你会发现,向别人提供一个好的建议,或者理清楚一件事的头绪,作出一个好的决策,并没有那么难。它们并不是聪明人的特权,虽然乍看上去不明觉厉,但其实一切都是有章可循,有法可依的。 很多时候,人们做出错误的决定,并不是由于智力上的不足,而只是因为思考能力的不足。 但这种能力,是可以练习的。 当然,刚才有一点我们没有说到,那就是提建议时的立场问题。 所谓立场,就是你所提供的建议,应该是站在被接受者的立场上提出的,必须要考虑到接受者的约束条件、实现能力等。 比如你跟我说,只要在中国一线城市的核心地带买上一百个商铺,就可以不用工作,吃吃喝喝到死了,那我肯定只会回你一个大白眼。道理是不错,但很明显,我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钱呢? 所以,你在给别人提意见的时候,能否从对方的实际情况出发,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前提。 在这一点上,崔浩可以算是成功与失败的综合体。 刚才我们说到了拓跋嗣曾经向崔浩咨询刘裕北伐的事。对此,崔浩的建议是不要与刘裕为敌,应该放过眼前,等接下来的机会。 但刚才没有说的是,拓跋嗣其实并没有听崔浩的,反而还派军阻挠刘裕北伐,直到最后被击败而还——这个结果,也一如崔浩事先所料,此后拓跋嗣对崔浩才更为佩服。 这里就冒出了一个小问题:为什么拓跋嗣在听了崔浩的建议后,还是要跟刘裕开战呢? 因为他有自己的约束条件:满朝文武除了崔浩,其他所有人都支持出兵。 在这种情况下,拓跋嗣如果支持崔浩,就势必要站到所有朝臣的对立面上。这对于一个决策者来说,是相当大的压力。不管是拓跋嗣自己,还是崔浩,都会遭受巨大的批评。 而且,如果听从了崔浩的劝诫,放过刘裕,那么批评的声音就会一直存在,无法终止:因为“出兵”这个举动没有发生,所以后续就一切皆有可能。别人无法对崔浩的观点证伪,崔浩也没有办法对自己的言论进行验真。 相反,只有出兵了,而且败了,才能证明崔浩的先见之明。 所以站在拓跋嗣的立场上,兵是一定要出的。只不过,追求一个什么样的作战规模,这倒可以控制。 最后,具体的过程是这样的:刘裕取道黄河北上,由于黄河此时已在北魏的控制范围内,刘裕因此派人向拓跋嗣请求借道。 拓跋嗣在权衡了多方意见以后,没有明确拒绝,也没有完全同意,而是做出了一番暧昧不明的举动:一方面,放任刘裕经黄河北上,但同时,又派遣大军在岸上一路随行——这样做,无非就是想鹬蚌相争,渔翁得利。 但刘裕却很烦北魏方面这种鬼鬼祟祟的行径,竟然先停下来,击败了岸边的魏军,然后才继续西进关中。 而魏军在受到小挫之后,也不再追击刘裕,径自回师。 如此,拓跋嗣既听从了崔浩的劝告,又用实际行动解决了众臣对他的压力。 如果是站在拓跋嗣的立场上,那么这番处理是很有技巧的。但若站到崔浩的角度,事情就有些遗憾了:自己的意见虽然也被采纳了,但其中的关键步骤却不甚完美,是靠着拓跋嗣才得以化解的。 这种与北魏朝廷众臣在立场上的不一致,贯穿了崔浩整个官宦生涯的始终。其中,既有崔浩看不起鲜卑人的自负,也更包含了一种隐隐中不愿意与南朝为敌的念头。 但最终,也正是这闪烁于心底的暗念,让崔浩在晚年遭遇了屠族之祸——而这,就又牵涉到了崔浩的“做人”问题。 所以接下来,我们就来看崔浩的“谋人”。 崔浩死得很惨。 这位年近七十的老人,被关在囚车上,到了法场以后,几十名士兵朝着他的头撒尿。崔浩哭声震天,行人无不掩面。史书记载,自古以来,宰相被杀,就没有像崔浩这么斯文扫地的。 而下令这么作践崔浩的人,正是一直以来对崔浩信任有加的北魏太武帝——拓拔焘。 对崔浩,拓拔焘不是一般的信任,他曾经对别人说,我从来征战,碰到决策不了、但最终能成功的选择,都是崔浩教我的。拓拔焘还说,我一举一动,都要咨询崔公的意见。他所预料的事,从来就没有失算过。 太武帝此言非虚,他在几十年的征战生涯中,确实对崔浩是言听计从,倚为心腹的。但为什么,即便是这样的信任,最终也还是杀了崔浩呢?而且,还要在死前赐下那样的侮辱? 按照史书的说法,是因为崔浩在写作北魏的国史时,揭露了拓跋氏祖先的短处。 但真实情况可能并非如此。 真正原因,在于崔浩的人品。这些年来,因为自己的为人处事实在有问题,崔浩得罪的人已经可以用车载斗量来形容。树敌太多太多,这或许才是他最终死于构陷的致命原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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